悼念方先生
昨天，意外地得知了方励之先生去世的消息，心情非常沉痛。去年，由于用药有误，方先生一度病危。后经抢救后虽然好转，但身体未能完全康复。作为亚利桑那大学物理系的老师，方先生还要继续给学生上课，这实在让人担心。我本已定于本月底访问亚利桑那大学，希望到时能顺便去拜访先生，没想到先生突然去世，竟未能再见先生一面，真是非常非常遗憾。
方先生的一生遭遇许多坎坷。青年时代，方先生的爱侣李淑娴老师被定为右派，方先生则被定为“漏网右派”，到乡下劳动。在中科大时又曾去挖煤、修路，生活困苦，但方先生从未因此而放弃对科学的追求，甚至在煤矿里，还带着一本朗道的《场论》，悉心思索相对论理论。在60年代末到70年代初的中国，爱因斯坦和相对论都曾一度遭到批判，许多单位成立了专门的“相对论批判组”，宇宙大爆炸理论被作为“唯心主义”、“资产阶级学说”而受到批判。但是，70年代初，方先生和科大天体物理小组却勇敢地开始了天体物理和宇宙学的研究，这是我国真正进行现代天体物理理论和宇宙学理论研究的开端。从此，相对论和宇宙学在国内终于不再是研究的禁区，而关于宇宙学的争鸣，不仅仅具有学术上的意义，而且也冲击了教条思想，促进了思想的解放。
尽管当时国内的研究条件非常差，但方先生在研究上很快取得了一些重要的成就。据一些前辈学者的介绍，方先生当时利用类星体数据绘制哈勃图，测量了宇宙膨胀的减速因子——当时还没有人疑心宇宙会加速膨胀，主要的关注点是宇宙减速因子大于还是小于1／2。如果减速因子大于1／2，宇宙膨胀就会最终停止并转为收缩，反之宇宙将永远膨胀。方先生的工作被英国Nature杂志报导。方先生的另一项著名的研究是对中子星质量上限的研究，得到了3倍太阳质量的上限，这与意大利天体物理学家鲁菲尼(Ruffini)的结果一致。这些工作为方先生赢得了国际声誉，也使他在1980年成为当时国内最年轻的学部委员。此外，方先生也研究了拓扑上多联通的宇宙、量子宇宙学、大尺度结构、吸积盘等理论。方先生完成这些工作时我还是个孩子，对有关的情况了解不多，这里就不多介绍了，相信会有更熟悉相关情况的学者予以介绍。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方先生后来去了美国，在亚利桑那大学物理系任教。 尽管方先生已是一位老人，又经历了政治上的风雨，但在科学上方先生一直在孜孜不倦地进行研究和探索。90年代我自己开始进入宇宙学研究领域后，首先注意到的方先生的工作，是他和学生毕洪光、葛健等人在90年代对类星体赖曼阿尔法吸收线森林进行的研究。产生这些吸收线的天体究竟是什么，一直是一个谜。此前人们一般认为，这是一些处在引力自平衡状态的云。方先生等却根据当时的一些新观测，提出产生这些吸收线的天体是尚处在线性演化阶段的大尺度结构。这一理论成功地解释了赖曼阿尔法森林的多种性质，成为关于赖曼阿尔法森林的主流理论，赖曼阿尔法森林也成为宇宙学大尺度结构研究中一个重要的数据来源。同一时期，方先生还开展了用小波方法分析大尺度结构、宇宙微波背景辐射等多方面的研究。近年来，方先生的工作包括关于赖曼阿尔法光子对21厘米辐射的影响（这是一个我也很感兴趣的研究领域），以及星系际介质中的湍流。 晚年的方先生仍然非常高产，在2011年，75岁高龄的方先生就发表了5篇研究论文，此前的几年也都差不多。在意大利的会议上，我有幸听了方先生对他的星系际介质湍流研究的介绍后，我深深感到这一挑战正统观点的理论非常有趣和重要，而方先生渊博的学识、开阔的学术视野、对相关物理的深刻理解和在研究上的原创性也使我非常佩服。
方先生在国内的科学普及方面也是一位开创者。此前，国内天体物理学的科普著作内容大多是十九世纪的经典内容，很少涉及现代天体物理。方先生率先开始撰写关于现代天体物理的科普著作，介绍相对论、黑洞、宇宙大爆炸理论等。在80年代，读了方先生的著作特别是他那本著名的《宇宙的创生》，使我对天体物理学特别是宇宙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虽然我并不是直接走上天体物理研究这条路的（我是先做粒子物理，后来才逐渐转入宇宙学研究的），但这些科普内容也在我的心田里播下了种子。
方先生门下弟子众多，现在国内许多从事宇宙学和天体物理研究的著名学者都出自他的门下，也有不少学者在海外工作。我是在国外留学时才开始学习宇宙学的，2003年去亚利桑那大学开会时才第一次见到方先生，但方先生的著作对我也有很大的影响。2006年，我到亚利桑那大学访问时拜访了方先生，他领我去了附近一个游乐场游览和吃晚饭。后来，我又在中意相对论天体物理会议和伽利略－徐光启相对论天体物理会议上见到了方先生。2010年夏，在意大利－法国边境召开的第2届伽利略－徐光启会议上，我最后一次见到了方先生。方先生向国际相对论天体物理中心主任鲁菲尼(Ruffini)教授介绍了我，并提议由我负责筹办在北京举行第3届伽利略－徐光启相对论天体物理会议。方先生还提醒我们，在举行这一会议时应该去利玛窦墓拜谒一下，以纪念这位中西文化交流的先驱。去年，我和张承民、詹虎等同事们一起，成功地举办了这一国际会议，我也专程去了利玛窦墓。本想这次去亚利桑那时向方先生介绍这一会议的情况，不想他就此而去。
方先生与我交谈时，从不涉及国内政治，即使有时偶然触及到，他也会把话题岔开。但他谈及任何事情，总是一针见血，直抵事情的本质。我初次见到他时，刚刚回国开展独立研究不久，不免有许多天真、不切实际的想法。方先生听后并未直接点破，但他很少的几句话，却使我有许多反思，也时时提醒我脚踏实地。
方先生，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