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念我的老師何恕
去年年底開始跟何恕老師和他夫人賈永紅老師學戲。雖時間不長,卻感觸良多。
好老師大都有相似的特點,因材施教,循序漸進,與人所需,不強加於人。我是一張白紙,何老師把學戲比做練字。說要先從大字橫平豎直開始,然後再起範兒,之後再追求寫意的境界。發音吐字的重要性一直放在心裡。唱對,再唱精緻,味道自然就來了。功夫是耗出來的,需要時間。循規蹈矩步步為營比養成毛病再改要划算。他會告訴我什麼是好的,但從不死扣細節。像醉酒這樣的戲版本無數,細微處的差別數不勝數。他糾正我明顯的錯誤,卻不要求處處跟他一樣。
我是十萬個為什麼,有層出不窮的問題。他像多啦A夢,總能找到對策。他醉酒的身段是李開屏老師親授的,師承章小山,動作比現在看到的梅派繁複。我雖然白紙一張卻有的是老主意,覺得貴妃娘娘不應該那麼忙活,要莊重,動作應該簡練大方。人家也不生氣,還覺得挺好。說言之成理,但你的段位還不能學梅先生晚年的路數,會亂了方寸。從繁複的學起是為了明白那個工筆正楷的源頭,明白每個動作的緣由。時候到了,才可以化繁為簡,開始行草寫意。
雖然上課的次數不多,但每次都有收獲體悟。他跟賈老師都是戲瘋子。看到我高興,他們比我更高興,所以每次上課總要通宵達旦。有時候興奮得睡不著,突然明白了點兒什麼跟發現了宇宙真理一樣激動。想想第一次唱,緊張到幾乎暈厥。多虧他們大度寬容循循善誘才沒有讓我滿心的蠢蠢欲動付諸東流。
還沒看過何老師登台。據前輩講他當年是萬人迷,有一批癡迷的粉絲。網上找得到他給童芷苓先生配像的十八扯,大概是二零零八年的事,配得天衣無縫,矇了多少人。我所認識的何恕,人到中年,微微發福,未語先笑,溫潤的像一塊老玉。很少見到他大笑,更是從未見他面露慍色。有時候甚至覺得不可思議,一個人生活中總有各種問題,他怎麼能夠老這麼和顏悅色就是不動氣?若不是心中有大愛大慈悲,怎麼會有這樣的灑脫定力。他讓我想到過三個人,李安,阿難,張國榮。
我想做戲,做事,做人大概都是相通的。他說,戲唱得好,人不會笨。在他這兒,作戲做人都給我很多啟發。
會說的不如會聽的。能把話講到別人心裡的常常是會聽人講話的人。何老師極其敏銳體貼,他總在觀察,會讓人把戲唱完把話講完,所以他雖然話不多,卻處處給人留下很深很好的印象。因為在理兒在點兒,他的評論建議特別中肯,很容易讓人接受。他是我們的寶貝師爺,定盤星。
學佛三日佛在眼前,學佛三年佛在天邊。剛開始聽戲學戲的時候特別愛挑人,覺得能入耳的沒幾個。好像聽得出別人唱的不好就表示自己有過人之處。何老师会同意我的某些观点,可是他总能说出人家的好,每一个人的好。从名家到票友,他能看到所有人的优点和进步。後來慢慢明白,能看到人家的好,懂得好在哪儿,才能向人家學,才有可能比人家好。原來道行越深的才越觉得水深,只有段位到了才能有眼力看清自己跟大师之间的差距。高人大概就是能把這個差距變得實際可接近甚至可以超越的人。
開玩笑的時候,他笑我尖酸刻薄沒人敢追,我笑他圓滑世故人盡可交。玩笑歸玩笑,我從心底里佩服他處世為人的分寸尺度。唱戲做人跟做菜一樣,彩兒出在火候,難也難在火候。從他賺錢的營生,到他燒錢的愛好,再到家庭親朋,他跟那麼多形形色色的人交往,朋友無數卻從未樹敵,簡直令我這種刁鑽小人不可思議。葬禮在他猝逝后第四天,周中工作日,風雨交加,來了四百多人,人人如喪至親。平生第一次得見此情景,悲痛感動之外有一種寬慰。世態炎涼,人情鐘暖。
他笑我愛抬槓較真兒。他的藝名筆名是明原,要溯根求源,明白來龍去脈,所以他在心里大概也是個愛較真兒的人。他學戲的時候記過很多筆記,我猜他後來都認真整理研究過。從他的觀點看得出他的想法是有體系的。只可惜已無處求證 。他的文章,初看拙樸,再看可敬。沒有酸雅的修飾,不討好諂媚,都是老老實實的真見地。
極聰明的人常有失厚道。何老師是難得的敏達敦厚。經的事見的人多了,慢慢開始懂得遇到一個這樣的人需要多少機緣造化。有時莫名的生氣,氣老天怎麼可以忍心突然就把一個這麼讓人愛的人帶走。天地不仁,無常為常,哪裏又有道理可講?
中國的為人之學里,儒家講君子不器,道家講無用。不器便不輿于利,無用方为天地用。做無用之學的人才懂得生之為人的幸福。他是戲癡,這是福分造化。在很多人因為青春無處安放而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他醉心于自己的摯愛,只嘆日月如梭。
何老師是我經歷的一個傳奇。他的突然離開改變了我對生死的感受,死亡不再是冰冷可怕的黑洞。每次想起他,某個恍惚的瞬間再看到他,他總是微笑的。笑容潔淨清澈,讓人心生喜悅。
灼如
二千十四年五月
普林斯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