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子走了,2018年5月22日,周二凌晨兩點多。到現在我也不知為什麼那天凌晨會手机上有五個電話都沒聽到,其中三個是喜子的太太在他出現危急狀況時叫完911後打過來的。七點鐘醒來,看見床頭手機顯示有誤聽的電話,打開手機看到來電話的三個人名,我幾乎是蹦下床的,回頭和太太說,喜子可能出事了!... … 后来我专门让朋友给我打电话进来试,的確是因为電話曾經在開會時响过,我把铃声弄小了,的確是剛換了個電話,我對新电话的鈴聲和振動都還不熟悉,但我想真正的原因是我太放松了,根本没想到喜子会在这时候出紧急状况,因为上周我们还有一次长聊,多次短聊,他的肺癌免疫疗程的效果不错,脑部肿瘤缩小了,医生很高兴,把复查的时间延长了。因为他最近的状态很好,每天都来上班,和大家一起吃饭,一起散步,最后一次就是在周一,5月21号。打通一位留言的朋友的电话,他说,“喜子走了”。怎么会呢?!?!我不敢相信,也不愿意接受。
和喜子的缘分起于他的太太高雅,我大学时院广播台的同届台友。1989年我结婚时听说她也结婚了,但我在北京,她在长沙,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她的先生。直到1994年高雅出国留学赴京签证,他们俩到我当时工作的港澳中心办公室去托我办件小事,我才第一次见到喜子。他们匆匆把东西放下,连饭都没一起吃,记得喜子除了寒暄没说几句话。再后来同年夏天去上海送高雅出国,他们杂事正多,也是匆匆见了一面。喜子,还只是那个我大学一位好朋友的先生而已。
真正和喜子接触是从1995年的9月开始的。我9月18号出国到波士顿读书,他早我一个月出国陪当时在UNH读研的高雅。我到学校报到后因需要转身份,学校建议等1996年春季再开始读。他们两口子听说我要赋闲三个月,住的地方也不好安排,我到的那个周六就一定要到波士顿把我接到他们那里去住一段时间。他们刚刚买了辆旧车,喜子还没驾照,高雅也不敢开长途到波士顿来,他们还得请一位朋友帮忙开车到波士顿接我过去。他们在自己宿舍的厅里门边摆了张小床把我安顿了下来。就这么快,他们热情周到的安排让漂到美国的我有了回家的感觉。
到的当天吃完晚饭聊天,喜子和我说,反正你呆着也没事,我在一个玫瑰园里打工,那里还缺人,你跟我去打工吧。出国前一位做外贸的朋友早就提醒过我,无论你在国内发展得怎么样,到美国后没人认识你,你的名片簿一天之内就变成一堆废纸,你得所有都从零做起。如果你能承受这种心理落差,你就出去,否则你会很痛苦。我是有备而来,听喜子一说有事做打发时间还能挣钱,就满口答应了。就这样,到UNH的第二天我就和喜子一起去玫瑰园里打工。
喜子与我和玫瑰园老板理查德及他的夫人。这是一年后去和他们照的。
玫瑰只有到恋人那里才浪漫,暖房里满目各色的玫瑰驱不走夏日的湿热,玫瑰的刺也不因为我们是为人做美而变软。好在喜子已经学会了剪玫瑰窍门,经他一教我很快就上手了。在那段剪玫瑰和拔草的日子里,除了一起干活儿一起流汗,我和喜子还有了很多一起聊天的时间。喜子为人随和自然,和他在一起没任何生疏感。也许是经历类似,都是在国内工作过,社会上混过一段时间,我们有许多的话题聊起来很投机。
一般人可能觉得玫瑰都是用剪刀剪下的,其实是一只手拿刀子用拇指将玫瑰杆压到刀刃上切下,放在另一胳膊上。这把刀子就是我们二十多年前用的,我一直留做纪念。
这段时间早上带着高雅给我们装得满满的饭盒去,干活吃饭,回来到留学生们的宿舍里串门,喝酒,聊天,周末跟他们一起去朋友家聚会郊游,认识了很多新的朋友,喜子和我同是第一次看到了新英格兰如画的秋天,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喜子在朋友面前极富感染力的表达能力和他的真挚的影响力,那是一段美丽难忘的日子。因为不愁吃不愁住,又有一个幽默轻松的朋友相伴,我一个月长了八磅。1996年我开始回波士顿上学后,UNH还是我常回去放松,改善生活的地方。学习压力大时找喜子和那里的朋友们聊聊天。
1995年秋一起去缅因赏秋。
1995年秋在朋友家打牙祭。
没过多久,喜子也来东北大学读计算机,在我们租房的同一个公寓里找了间房住下。我们又一起去学校,一起听室友讲天南海北的故事。喜子在自己的系里也结交了一大帮新的朋友。有一阵子我常埋怨美国的黑板质量太差,坐稍后一点就看不清了,结果有次偶然拿起边上同学的眼镜往黑板上瞄一眼,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眼镜近视了。和喜子说了没多久,他拿了张纸跟我说,这里有一个配一送一的折扣券,我的眼睛也近视了,咱们一起去,每人配一付吧。就这么我们两个跑到South Shore Plaza配了两付眼镜,一起变成了四眼。1998年,我们又一起从东北大学毕业。
1996年底一起在朋友家过圣诞节。
1997年,终于敢开长途了,两家一起开着他们的大旧车南下DC。
1998年,一起从东北大学毕业。
毕业后我父母把我们的孩子从国内送来,我们开始了忙孩子,陪父母的日子。喜子他们也很快有了老大朵朵,见面的日子少了,但牵挂总在。有一阵子喜子他们因工作关系把家安在鳕鱼角,他们的家就成了大家的度假屋。轮番接待各处来的朋友,从没见喜子他们烦过,还和大家说趁他们在那里住,赶紧来玩。回头想想我们到波士顿二十多年,去鳕鱼角几乎都是到他们家里,他们搬走后我们也就很少去了。
2001年,去他们鳕鱼角的家里时喜子和孩子们一起玩。
2001年我到Verizon工作,不久后喜子也来到Verizon,我们又成了同事。我们工作生活的轨迹就这么交叠着。周末各自忙自己的孩子,上班时就抽空聊聊各自家里的事。他和我说说带女儿去击剑的事,我和他聊聊带儿子去游泳的事。
喜子的父母从没来过美国,但他对我们的父母就像自己的父母一样。我父母第二次来时我们已经买了房,国内常和邻里聊天的父母很不习惯独居的环境。喜子知道我父亲爱聊天,我又不爱扯闲篇,他常常下班后就到家里坐一会,陪我父亲聊两句再回家。再忙,他们也会抽出时间要么在家里,要么在外面请老人们一起吃几顿饭,大人孩子一起热闹热闹。
2005年秋,喜子他们请我父母到他们家吃饭后的合影。
后来等孩子们都长大了,能一起玩的时候,我们在波士顿的三位广播台的台友又把感恩节这个美国的”春节“留出作为我们三家团聚的日子,一起吃点火鸡,大人们喝个小酒,孩子们嬉戏玩耍成了传统。友谊就这么传承着。
2010年感恩节三家台友的孩子们在一起玩。
2013年,喜子(右)在我儿子高中毕业典礼后的聚会上。
喜子为人善良,从没见他当众说过谁,但也正直睿智,每每将哲理喻于谈笑自嘲之中送与有悟性之人,对朋友做得不对的地方更是忠言正敛。前些年人近五十,也许是更年,脾气还算不错的我忽然多了很多焦躁,但我自己没有意识到。他旁观者清,几次提醒我在家要对太太好些,也让太太给我带话,让我在公司里不要对同事发脾气。
2017年,波士顿三位台友的全家福,没想到这成了绝版。
我怎么也没想到,就是这么个好人,一个总是把朋友的事情当自己的事做的人去年年底竟然查出患了肺癌。他那天去看医生我是知道的,医生看片后马上让他去MGH做详细检查,他也很快告诉了我(去年底初检医生说至少是肺癌3B,今年一月确诊为四期)。那时他嗓子不好说话不方便,我们总是简简单单几句话交流一下情况。今年初医生对他的气管问题做了处理,说话方便了,那个周末也是马上给我打电话,说他嗓子好啦,好好和我说说,听到他恢复正常的声音我也很高兴。他这才一五一十地把整个检查过程和医生的意见给我说了说。这个病除了开始对他的嗓子说话有影响,别的没有什么明显症状,他和我的交流也一直还像我们平常聊天一样。他一直坚持上班,也只和很少的几个朋友讲了,因为他不想大家把他当成一个病人照顾,也不想因为他影响大家的情绪。
上班时我一般不去主动找他,他有空有心情时就到我这里转转,我们一起走走,找个地方小聊一会儿。我没有太多地安慰他,大多时候只是作为一个忠实的听众,听他讲和医生的谈话,听他讲那些从来没想到这么亲近的朋友会接受的治疗。听他讲靶向放疗是具体是怎么做的,听他讲化疗后食欲还好,反应不大,只是每天傍晚有些困,听他讲心爱的女儿们对他的关心。除了这些和治疗有关的事情,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聊聊孩子,聊聊朋友,聊聊家里的琐事。我们的话题里也开始谈到人的生死。记得有次喜子和我说,“现在人正常的话活个八九十岁吧,我是不能指望活那么久啦,就享受每天的日子吧。我现在上下班,走路时也不那么着急了,多看看路边的花啊草啊的,体会一下周围漂亮的环境”。我一时不知怎么接话,就和他聊起周围听说过的肺癌患者的情况,有的十几年了还健在啊,有的确诊后四五年才去世。他知道,我想说的是可以享受的日子还长着呢。
喜子去世前的那一个多星期是喜子确诊癌症后心情最好的一段时间。在去世一周前的周五,他到我的座位后和我说,走去坐一会儿,今天有好消息告诉你。我们和往常一样找一个小会议室,他告诉了我那周的脑部肿瘤复查结果很好,肿瘤缩小了。医生很高兴,说看来免疫治疗对脑部肿瘤有疗效,建议他把复查延长为三个月一次。去世前的那一周他天天都来上班,精神也明显好很多。那个周一我们还单独出去吃了顿饭,饭后还走了路,和以前一样,聊了很多无关紧要,却只是我们之间聊的事情。他和我说,再过两三周就能知道免疫治疗对肺部肿瘤有没有效果了。
喜子去世前的一天,5月21号,星期一,喜子也去上班了,和平常一样和同事们一起在食堂吃饭聊天,饭后一起去散步。就这样,我怎么会想到凌晨三点会有人给我打电话,我怎么会相信他们是要和我说喜子走了?上周忙着安排喜子后事的空闲,总是忍不住想着喜子的各种好,想着就这么着再回到办公室就不能等到他来找我的身影了,眼泪就止不住。上帝把人造得这么精细,为什么却又把生命做得这么脆弱,让人为之唏嘘?整整一周,每天我都确确实实地感觉到心疼。喜子,你走得太早了,我们说过的要一起做的好多事都还没有做啊。
喜子走了,他的生命就像这片洁白的羽毛,轻轻划过我的心湖,在涟漪里留下静美。平和的他从没给我留下任何沉重,连谈及生死都是淡淡然然。这么些年里头他在我这里的身份从好朋友的丈夫成为好朋友,曾经同谈一起看孩子长大,曾经同谈等老了一起把酒看夕阳,而今他却随风化仙西行而去,只留给我缕缕静影沉浮心中。谢谢喜子挑了这个春花烂漫的季节离去,让我们在美丽的鲜花里为他送行,在来年的春天里纪念他。
喜子,好兄弟,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