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那扇浅绿色的门,再也看不到那个穿着毛背心、两腮通红的老小孩了。
这是姑父在我记忆中的印象,一个老小孩,总是满面笑容,目光炯炯有神,精神抖擞。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因为姑姑从来只喊他的昵称。
表姑和姑父住在爱丁堡南边一条安静的街上,街两旁都是两三层楼的小房子,每家每户门前都有一个小花园,种着雏菊、玫瑰、蝴蝶兰,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云,一朵一朵挂在屋顶。
爱丁堡的每一天都是如此缓慢而宁静。
2012年,我第一次去到那座梦中的城市,飞机深夜才抵达,姑姑和姑父在机场接我,然后开车载我回家。回到家后,姑姑给我喝了点燕麦粥,然后我便在二楼的一间小卧室里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早饭已经做好了,姑姑和姑父在餐厅等我,我们一边吃一边聊天,关于他们在爱丁堡的生活,关于天气和交通,关于遥远故乡的人和事。就这样,在食物与谈话中,我不知不觉便适应了爱丁堡的生活。
爱丁堡的生活是简单的,就像苏格兰的天空和大海一样,澄澈而永恒。姑姑说:“爱丁堡从来没有变过,二十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姑父说:“不是二十年,是几百年。”姑姑笑了,端着盘子走进厨房。我在姑姑家住了几天,便搬去了市中心的公寓,公寓在皇家英里大道靠近城堡的那一边,窗子面朝整个新城区,面朝福斯海湾。姑父告诉我,二十年前,他也住在这所公寓,这是苏格兰最早的学生宿舍,已经有五百多年的历史。
二十年前,姑父来爱丁堡念博士,姑姑也跟着来了。姑姑是医生,但为了照顾家庭,她一度放弃了自己的事业。后来,生活慢慢变好了,他们都在科研院所找到了稳定的工作,后来,表弟也长大了,去伦敦念大学,就这样时光平缓地滑过了二十年。
周末的时候,我会步行45分钟,一路往南去姑姑家吃饭。那条路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先是穿过一片热闹的生活区,然后忽然世界就安静了,只听得见一栋栋石头房子前花草在风中摇曳的声响。途中会路过一家剧院,一座小教堂,一所学校,一些水果铺和鲜花店。天气好的时候,我总是会买一大束玫瑰,粉色的、橙色的,捧在怀里,或者夹在胳膊下,一路走到姑姑家。
给我开门的永远是姑父,他红扑扑的脸上露着笑容,姑姑则在厨房里忙碌。有时候,他们俩会一起做饭,姑父给姑姑打下手,窗台上摆着ipad,放着中国的综艺节目,他们一边切菜洗菜,一边津津有味地讨论节目和演员。厨房窗外是一个草木葱茏的小后院,黄昏的时候,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照在他们脸上。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婚姻生活质朴而永恒的幸福,像一条静缓的细流,无声流过时间的田野。
姑姑的厨艺极好,中餐西餐都顺手拈来,蒜香大虾、豉汁排骨、北京烤鸭、意大利千层……每次我都吃得精光。姑姑说,她也是来英国后才练出来的。我心想,姑父真幸福呀,难怪脸上总是挂喜气洋洋的笑。吃完饭后,姑姑还会端上刚切好的水果,然后她会给我泡一杯红茶,加点儿牛奶。我就是在那时候染上了喝红茶加奶的习惯,那种超市里平价茶包和鲜牛奶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竟让我如此着迷,以至于之后的许多年里,无论我在任何地方,每天都要喝上一杯,甚至两三杯。后来我知道了,那种温和醇厚的味道,早已成为了某种遥远的精神念想,让我在世俗洪荒的种种无可奈何中,感受到一丝超脱与慰藉。似乎,捧着那杯茶时,就好像回到了记忆中遥远而古老的城市,走在某些草木摇曳,阳光静谧的路上,仿佛听见了蝴蝶在夏日的午后轻轻扇动翅膀,一片雪落在冬天的海上。
我们总是一边喝茶,一边聊天。聊的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大概都是些日常琐事、书籍观点、旅行计划、人生感悟。有时候我们也一起看电视,看看天气预报、BBC新闻、议会辩论。姑父总会发表些一针见血的犀利评论,而姑姑总是呵呵笑着,也不反驳。到八点半左右,我就起身准备回公寓。姑姑知道我喜欢吃中国点心,走的时候常常给我捎上几个包子,姑父便在一旁说:“这是你姑姑自己包的。”姑姑总是要开车送我回去,她说:“晚上黑,路上没人,一个女孩不安全。”然后她便起身和我一起下楼,姑父总是站在楼梯扶手旁,看着我们走下去,然后对我摆摆手,叫我过几天再来。
我坐在姑姑的副驾驶上,和她一起缓缓穿过爱丁堡的夜色。车里放着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低沉的旋律一弓一弓划开夜色,露出这座城市孤独而典雅的本质。尤其是冬天,雪一片一片落下来,落在街边的红色邮筒上,落在大卫休谟和亚当斯密的雕像上,落在我的心尖。我坐在姑姑身边,被一种无以言说的静美所吞噬。
“爱丁堡好美啊,姑姑。”
“是啊,爱丁堡什么都好,就是冬天太漫长了。”
“我好羡慕姑姑,能够生活在这样一座城市。”
“是吧,总归还是没有国内方便的,要不是你姑父在这儿,我也不会来。”
是啊,城市再美,可终究能让人留下的,还是另一个人。
爱丁堡是绝美的,但其间的生活却是孤单的。尽管来爱丁堡这么多年,姑姑和姑父也有不少朋友,世界各地的朋友,但朋友之间,并不像国内这样来往频繁,接触热闹。大家过着各自的生活,只在某些周末或者节日才会相聚。每年圣诞节前后,姑姑和姑父就会在家里办一个小party, 来的主要是他们的同事或者学生,表弟也会回来。姑姑又会做一大桌子菜,大家吃饭,喝酒,说笑,玩游戏。我和表弟还会一起拉小提琴,他会用不太标准的中文对姑姑和姑父说:“姐姐拉得比较好。”烛光闪烁之间,我忽然意识到,这里的一切都是如此简单,简单到近乎单调。可就是这种平淡如水的生活,却散发着一种细腻的温情,让人想到地久天长。
是的,这也是我在姑姑和姑父家里所感受到的温情,一点儿也不浓烈。平日里我们很少联系,有时候在街上偶遇姑姑,我们也只是笑着打个招呼,然后各自离去,从来没有多余的寒暄,一切都平淡如水。但我知道,姑姑记挂着我,不然,她不会在过中国节日的时候开车到我公寓楼下,给我送我最喜欢的饺子、包子、粽子……全是她亲手做的。我常常不好意思地说:“辛苦姑姑了,跑这么远。”她总是笑盈盈地回:“一点儿不麻烦,顺路。”
偶尔姑姑会约我去爬亚瑟王座,我们在山脚下碰面。姑姑告诉我,她爬的比较快,让我不用急着赶上她,她会在山顶等我。我开始还不太相信,可是刚进山,姑姑就像一只灵巧的小动物一样迅速消失在视线中。等我气喘吁吁爬到山顶时,她正在那儿看风景。我说:“姑姑你太厉害了。”她笑嘻嘻地说:“我经常爬呀,路都熟了。”我仔细打量她,她穿着运动服,扎着两个长长的辫子,脸庞娇小,眉眼弯弯,除了眼角的皱纹,她还是个少女的模样。后来,我在厨房茶几的相册上,看到了年轻时候的姑姑和姑父,他们和大学同学坐在一起,每个人都那么青春明艳,自在如风。
我指着照片说:“姑姑,你好美呀!”
她笑了笑:“老喽,老喽,都有白头发了。”
我的形容词太贫乏了,似乎只会用一个“美”字。爱丁堡是美,巴赫是美,下雪是美,姑姑也是美。那些触动我心弦的一切事物,都只是美,但转念一想,这就够了。
美就是美,无需修饰。
回国那天,天气格外晴朗,姑姑开车送我去机场。我说:“真不用送,我轻车熟路。”姑姑说:“要是你工作日走,我就不送你了,今天我刚好休息。”我看着窗外那些熟悉的建筑和草木,却一点儿也没有离愁。我只把离别当作暂别,我知道,我会很快回来,会一辈子反反复复地回来。我下车,向姑姑挥了挥手,转身走进机场大厅。一切都是如此自然而寻常,寻常的一天,寻常的候机室,寻常的游子羁人,聚散离合。
是啊,这就是爱丁堡的生活所赋予我的,一颗寻常心。
后来,我带着未婚夫去爱丁堡旅行,去看望姑姑和姑父。那年夏天苏格兰格外炎热,每天艳阳高照,家家户户院子里都繁花似锦,流光溢彩。我捧着一大束粉玫瑰,敲开熟悉的浅绿色木门。门开了,姑父穿着短袖,两腮晒得通红。我说:“我还是第一次看您穿短袖呢。”他一边引着我们上楼,一边说:“今年太热了,太热了,你姑姑正在做饭。”姑姑从厨房里走出来,身上系着几年前圣诞节我买给她的围裙,笑着说:“又回来了,又回来了,感觉还是昨天。”表弟也在家,他已经是医生了,在另一座城市工作。客厅里新添置了一架钢琴,钢琴上放着表弟的毕业照,还有一家三口的合影。我们一起弹琴,表弟又用不太标准的中文说:“姐姐弹得比较好。”屋子里全是夏日的阳光,大家坐在一起吃饭、喝茶,像往常那样,仿佛时间从来没有流逝过。
饭后,我们一起去附近爬山,路过姑父工作的地方。他说:“我在这里工作了二十多年了,一直在这里。”我和姑姑走在前面,三位男士走在后面。忽然,未婚夫兴奋地跑过来对我说:“你知道嘛,姑父是科学家,就是我们小时候梦想成为的那种科学家。”所有人都哈哈大笑。我是真不知道,以前我们从没谈论过这些,我也没见姑父在家里写论文做研究。他每天准时上下班,回到家就有一桌好菜等着他。在我的记忆里,他就是一个幸福的老小孩,脸上总是挂着笑。姑姑厨艺那么好,能不幸福嘛。
我对未婚夫说:“我就想过姑姑和姑父那样的生活,安安静静,简简单单。”
他乐呵呵地说:“好,只要我一直努力,你就可以一直这样简单自在。”
人们总说,之所以岁月静好,是因为另一个人在替你负重前行。我明白,那些看似平静简单的生活背后,都有不为人知的艰辛。可是,我总觉得,生活终归还是自己选择的,这与金钱无关,即使在物质贫乏的情境中,人们依然可以安然自得。譬如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譬如陶渊明,“晨曦理荒秽,带月禾锄归”,直至苏东坡,则更是在穷困流离的生活中悠然自得,他雪中煮酒,月下弄舟,即使食不果腹,也俯仰风流,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浇得湿透,却依然信步徐行,唱道“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姑姑和姑父虽然都工作稳定,生活却非常朴素。开着普通的车,穿着普通的衣服,买打折的商品。甚至泡茶时,姑姑还会把茶包分两次使用,先给我泡一杯,再取出来放进自己的杯子里,杯子比较小,所以喝起来还是浓浓的。我也学会了这个习惯,直到现在,一个茶包,还是会泡两次。而我每次回国时,姑姑又会往我的箱子里塞上满满的苏格兰特产,让我带给国内的亲人。在他们身上,我看不到任何过度的欲望、虚荣、焦虑。他们就是一对简简单单的夫妻,在一个遥远的国度,安安静静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一起慢慢变老。
每次想到他们,想到那些大雪纷飞的夜晚,那些繁花盛开的夏日,我总是忍不住心头一颤。我很庆幸,在年少之时能够参与那样的生活场景,以至于在日后的岁月里,我总能守着那颗寻常心,安于平凡,乐于平淡。即使周围的世界飞速旋转,而我依然慢慢走着,慢慢走着,他人不懂,我亦不与他人说。
后来,我又回到爱丁堡访学,姑姑和姑父又来机场接我。我对这里的一切已然非常熟悉,可还是如梦如幻。爱丁堡就是这样一座城市,离开时,它会出现在梦里,在其间,也恍如梦中。
还是那栋三层楼的小房子,推开浅绿色木门,走上二楼,三个人一起吃饭、喝茶、聊天。什么也没有变,只是姑姑头上多了一些白发。我想起第一次来爱丁堡时她对我说的话,她说这座城市,从来没有变过,一直是这样。以前我还感受不到,但这一次,我却是真实地感受到了。街道、店铺、行人,海边长椅上的名字、圣诞节的游乐设施、甚至音乐厅门口检票的老爷爷,都跟之前一模一样。这样的生活会让很多人乏味吧,我想,而对于一次次从千里之外回到此地的我而言,却是一种甜蜜的慰藉。
无论世界如何变化,总有一些地方,一些人和事,永远保持着最初的样子,想到这一点,就足以令我感到幸福。
那年冬天,疫情突然爆发,欧洲很快沦陷。英国政府号召人们呆在室内,我不能去姑姑家吃饭了。她打电话给我,让我好好照顾自己。我说一切都好,让她放心。然后她平静地告诉我,姑父病了,癌症。我一时语塞。她让我不要担心,说医院正在确定治疗方案,嘱咐我千万不要出门。她的语气那么平静温和,以至让我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无论是疫情,还是姑父,都会好的。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能见面,有好几次我想去看看他们,又怕倒添了麻烦。姑姑每天都在家和医院之间往返,照顾姑父。而我们通电话时,她却并不言及太多姑父的病情,更从未提过自己的辛苦,只是问候我的学习和生活。
夏天的时候,疫情终于减缓了,人们可以出门走访亲友,姑姑打电话叫我周末过去吃饭。那天姑父也在家,精神状态很好,脸上红扑扑的,一点儿也看不出病痛。姑姑说目前的治疗还算奏效,我们也没有继续谈论这个话题,还是跟往常一样,吃饭、喝茶、聊天。我告诉姑姑,我抢到了机票,马上要回国了。她说:“好,好,早点回去,免得父母担心。”我说:“您和姑父一定要好好保重。”
那天晚上,我没有让姑姑送我回家。夏天的白昼很长,要到十点以后才落日。她陪我下楼,姑父则像往常那样,站在楼梯口看着我,对我招手,说:“下次再来呀。”我知道,短时期之内都没法再来了,可还是如往常那样说:“好,马上就能回来了。”
对待离别的最好方式,就是将它日常化、普通化吧。
我走在回去的路上,走在爱丁堡明亮的仲夏夜,心想,我马上又会回来的,就跟之前一样,而这里的一切依然不会改变。
回国不久,我结婚了,我把照片发给姑姑,她说:“真美,真美。”之后,我们也不常联系,只是在节日时彼此问候。她说:“一切都好,姑父的病情有些发展,但还在控制中。”而我也总是觉得,肯定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我告诉姑姑,要好好照顾自己,注意身体,不要太劳累,等疫情结束,我立马回去看她们。
但我没告诉她,现在的我,被太多世俗裹挟,但我努力握住那颗寻常心,让自己慢下来,静下来。我也没有告诉她,我挺想念她的,想念爱丁堡,想念捧着一束花穿过大半个城市,敲开浅绿色大门的那些周末,想念我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看云,而她和姑父在厨房里做饭的那些黄昏。
这些矫情的话,还是不要说了吧。
直到前几天,我忽然从姑父学生那里得到了他去世的消息。我一下懵了,不停地对那个男生说:“我不能接受,不能接受,真的不能接受。”然后我走到厨房,想找什么东西,但又不知道我要找的究竟是什么,于是嚎啕大哭。我实在无法想象,爱丁堡南边的那栋小房子里,只剩下姑姑一个人。
她要如何度过爱丁堡漫长的冬天。
可是悲欢离合,阴晴圆缺,这难道不是人世间最寻常的事情吗?我们总希冀美好的事物不要凋零,可是所谓的永恒不过是心灵的滤镜罢了。正因为本就是无常,我们才如此珍视那些无常之间短暂的停驻。就像每次,我还没有离开爱丁堡的时候,却已然开始怀念。
我想发信息给姑姑,却不知该用怎样的语言,于是发了一个拥抱的表情。我忽而发现,姑姑的微信头像,竟是她和姑父的剪影。
我想,姑姑是幸福的。尽管不能白头到老,可她们在过去的岁月里未曾浪费一分一秒,而过去、现在、未来总是交织在一起,融汇成我们的生活。那些已经经历的,并深爱的,永远也不会逝去。
这些散乱的文字,就当作缅怀吧。
缅怀那些鲜活在记忆中的寻常生活,那些总是轻而易举令我落泪的,永恒的美好......
2021年夏天